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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茶,還是綠茶?」他從廚房門邊露出半身問,而我看著時鐘思考了一會,說:「還是綠茶吧。」今天並不適合沉迷,對我而言,紅茶就像是菸酒一樣傷身,而綠茶則是用來欺騙大腦的興奮劑。

我們在前年領養了一個孩子,那孩子是棄嬰,曾經有人領養過他,不過後來又被送回孤兒院了,而且紀錄上多了家暴兩字。那兩個字很簡單明瞭,卻又深植在那孩子眼中。

老實說,像我這樣的人一點也不適合養孩子,但是他執意想要個小孩,我便接受了。我不愛那孩子,我不是稱職的監護人。我不在獨處時朝著他笑,我看著他受傷,看著他被孤立。

「夠了。」突然有一天,那孩子朝著他說,他的手邊放著一個大的手提箱,就是電影中會出現的合金箱。孩子打開箱子,裡面出人意料的是一疊又一疊的現金。

從此之後,那孩子說再也與我們沒有任何關係了。他很錯愕,但對我而言,我容許這孩子在屋裡的存在,而現在只是回到他未曾出現時的模樣罷了。

總有人覺得,沒有誰能真正做到情緒抽離,但我辦到了。因為打一開始便沒有任何情感,所以不論生老病死,這孩子都只會是個獨立個體,我不會愛他。

「幾顆方糖?」

「三顆。」我應聲,接著拉開手邊的抽屜,將幾粒外形不一的藥放到口中咬碎,咖吱咖吱的聲音聽起來相當詭異,但這種咬碎藥丸的感覺卻讓我欲罷不能。我總是背著他偷吃一些不明的成藥,這是生活中的一點小確幸。

「累了嗎?」他坐到我身邊,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實在提不起勁。我翻過身,背對著他,任由他在我背上按摩,每推一下就會加深痠痛,但卻又在他的手離去後感到空虛。

「燙我。」我說,他錯愕了一下,但還是很快地反應過來。他是個很溫柔的人,也就只有像他這樣情感氾濫的人可以容忍養子丟下一筆錢就離家出走,可以包容我這樣的人一起作伴。

「今天該休息了。」他說。而我屹立不搖地又重複地說了一次,並且主動地將藏在口袋裡的打火機交到他的手上,並且期盼著火焰。

他思考了一會,將打火機收進外套口袋裡,隨後雙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感受到肺像是被整套六法全書壓住一樣,直到二氧化碳佔據了全部的視線,他便鬆手了。

我眷戀不捨地看著他方才那毫無情感的眼神,可他現在又變得溫柔了。

「好了,該休息了。」他拿走我手邊的筆電,接著替我開了暖氣,調整到二十五度適溫。

這個男人也許是我存在的理由。

我曾經這麼想過,但很快的,我便否認了。像我這樣無情又自私的人,愛的只會是自己罷了,那些不過是情緒催化下產生的錯覺,如果他有什麼吸引我的地方,那應該就是他能盡最大可能地滿足了我的慾望。

「你肯定愛我。」我拉住了他的衣角說著,動作稱不上害羞可人,反倒有些粗暴。

「嗯,我愛你。」他說,但我卻困惑了。

「那要是,我不愛你,一直一直都不會愛你,你還願意留在我身邊嗎?」我問,還有什麼人能比我更加自私嗎?

他蹲下身和我平視,那雙溫柔的眼底透露出一股笑意,他說:「在你注意到我以前,我就一直愛著你了。如果你愛我,我當然會很高興,如果你不愛我,那也是稀鬆平常不是嗎?」

「是嗎?」我沒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有些厭棄地鑽進了棉被裡了。

如果他像世人那樣就好了,這樣我肯定能不顧一切地無視他,而不是留存著愧疚之意。

他總是很高興能傳達出他心中所想,但這不是我要的。

他也進了棉被,很自然地從背後抱住了我,溫熱的吐息散在我的長髮上,我不喜歡這種感覺,總有一種就連自己的氣味也要被取代掉的感覺。

沒有任何曖昧的情愫,在空氣中只有不能更加平凡的日常。

我咬住了他的手指,細細地啃咬著,舔拭著,就像是沒有進化出靈活手指的原始種一樣,透過這種方式來認識他。

他放任我的舉動,於是我肆意大膽地坐在他的蜂腰上。理論上,他並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喜歡的男人該是那種看起來控制欲旺盛的古板傢伙,但性格卻相當靦腆浪漫的類型。

不同以往,這次我主導了他,我壓根也不在乎明早還得上班,咬著他的肩膀直到滲血,看著他露出痛苦隱忍的表情,便讓我的情緒平復許多。

我就像是無根的野草在水中沉浮著,而他是我不算短暫的浮木,無法救我上岸,但卻能帶著我前行。只要我沒有被水流沖走,就能一直依附在他身邊。

他輕輕地推了我的肩膀,而我鬆口,感覺著嘴裡的鹹味,我不曉得那是汗水還是血液的味道。我總是學不會如何留下漂亮甜密的吻痕,於是在他身上只有像是被發狂野獸咬過的印記。

他用傷痕累累的手將我轉到身下,被陰影壟罩的我看著他的臉。在被單底下,赤裸的他也脫光了我的衣服,被子裡的空氣逐漸升溫著。

「我想聽見你的聲音,唱首歌給我聽。」他說,燈早就被我給關掉了。

我莞爾一笑,唱了一首澳洲童謠。他也不在乎,無德的人,反倒比那些良善的市民還更加寬容。

他親吻著我的眼瞼,這其實還算不上我最敏感的部位,正確來說,我最敏感的部位應該是中樞神經吧。

我只聽著聲音,除了聲響以外,我就只能感覺著他的觸覺,在彼此的引領之下,我們度過了一個荒唐的夜晚。

性與道德,重要嗎?

那就和喝茶一樣平常。

隔天一早,他雖然有些疲倦,但還是出門上班去了。

「婊子。」我聽著她說,一點也不介懷。

「你這個淫蕩又無恥的蕩婦。」她接著繼續罵。

但我坐不住了。

「身為一名文學家,我希望你不要在一句謾罵裡用上重複卻分隔的兩個字,在未經修飾前這會減少文字力度。」我說,並且附帶暗示意味地看了一眼她的書卷。

她的臉脹紅了。看,就這麼容易。

這些人總藏不住自己的情緒,又或許一直埋藏著情緒而在一次不經意的談話間爆發。比起富有娛樂性的前者,我更加憎恨後者,沒有原因。

今日的天氣並不好,和我不搭。

「你想找的人快到了,在西南西的方向,秋天結束以前。」我說,放下手中的塔羅牌,若是在六個世紀以前,估計我早就被綁在木樁上燒死了吧。

她還是相當不滿我,畢竟她始終認為我勾引了她的哥哥。但現在有求於人的是她,我收下她給的酬金,一毛不差地收進我的玻璃箱裡,並且拿起裡面的手札,寫下:「夢裡的那些生生死死引領著我一次又一次的心動。」

當第三個太陽升起時,她又回來了,這一次他正在廚房裡做飯。

沒有挽留,她又給了我一筆錢後就離開了。她厭惡我,但卻相當信任我的能力。

看著那名年輕的女文學家遠去,我將牌子用絲布包好,收進玻璃箱中。

「唱歌給我聽吧。」他說,晚飯後,剛洗好澡的他將我摟住。

「先燙我一次。」我又拿出了一支新的打火機。

他這一次並沒有沒收打火機,只是溫柔地梳理著我的頭髮說:「明天我們去海邊吧。」

我一聽立刻亮起眼來,他一向不喜歡我到海邊。

「到了那裡,唱首歌給我聽。」

可是隔天清晨的氣象預報發了海上警報,說是有颱風要來了,在這種秋末的季節總是會有熱帶性低氣壓不斷成形。

「沒事,走吧。」他笑著說,並且替我穿好了鞋子。

一路上,雨刷不斷掃掉車窗的雨水,街道上只有我們在,其他人都在家中躲避風雨了。

我們到了海灘上,大浪一波又一波將沙灘上的一切捲進海中,狼吞虎嚥地想將所有生靈拆吃入腹。

「不危險嗎?」我看著他,他理當愛惜自己才對。

「說好了,我會當你的天使。」他笑著說,並且拉著我的手走到沙灘上,我們舉步艱難,最終停在一塊巨岩後面,他將我抱上岩石,這裡離海浪相當近,濺起的鹹水和著雨水直接灑在我臉上,他就在巨岩底下看著我。

「唱歌給我聽,唱你想唱的任何歌。」他說,他的語言相當誠懇。

「告訴我的名字,我會為你唱你一人的歌。」我說,遠方的海與天空捲在一起,無邊無際。

「請你記住,我叫作漢尼爾。」他說,看起來溫柔又富有生命力。

我吟唱著,唱著許久許久以前的事,在我們相識以前,在我們相遇以後,在我們如今以後。

他隨著我的歌聲走入海中,最終被海水吞噬殆盡。我看著他的身影,努力將那張臉牢牢記下,直到他死了,我又奪回了我的記憶和能力。

我跳入海中,暢遊著,無須空氣,再強的海浪也無法干擾我。最終我從深海突然衝破海面,我找不到他了。

「頭一次有人笑著和我謝謝,天上的傢伙都是傻子。」

接下來的日子,每當月亮升起時,我就繼續吟唱著,塞壬的歌聲千百年來都引誘了無數水手遊人,直到海妖心中有愛時,烙印在骨血中的詛咒就會剝奪掉一切,直到海妖又重回無心之人,才能奪回全能。

若是以往,住在只有白骨的島嶼上,我該是那片海域最強的妖魔,可有一天開始,那個叫作漢尼爾的天使開始來這座陰森的島嶼找我。

他就像團火焰,卻是最溫暖的那種,太過美好而虛幻,我需要被他燙著,才能擁有真實得到的感覺。

一日接著一日,我失去的我的魅惑能力,失去了我引以為傲的魚鱗,就連記憶也變得破碎,只餘下占卜的技術了。

漢尼爾成了墮天使,我們度過了相當短暫的五十年,對海妖和天使而言,實在太過短暫了。

西南西方向,秋天的最後一日,在因審判而被投入火湖裡前,他帶著我的歌聲將自己埋葬在這片海域了。

我將是君臨這片海域的王,從此之外,再也無人可以侵擾你。

我會等著你的重生之日,等著我再一次無能,再一次失去所有記憶。

就在千百年後的今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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