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了他那間安靜的公寓,他和往常一樣進門後並沒有馬上打開燈,只是任由落地窗外的霓虹燈閃亮屋內,以及一層厚重老舊的藍色窗簾。
他擁有一面寬廣潔白的牆,牆壁上頭貼滿許多黑白照片,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還有貓狗,共通點便是相片邊緣都有著斑駁不一的泛黃。
他突然想起來了,他是一名攝影師。
「戴維。」他說,他伸出指節寬厚的食指,就點在面前一張照片上,相片裡的男人戴著斑點毛帽,靠著高大的紅磚圍牆眺望著一大片冰凍海,那男人看起來英俊挺拔,表情孤傲,顯得遺世獨立。那個男人旁邊就是洗完相片後由鋼筆手寫下的「戴維」,那是那個男人的名字。
他發現這面屬於他的牆壁有著許多的戴維,這些全是活著的戴維,他們看起來都活過來了。
戴維的眉間雪,戴維的指尖,戴維的大衣,好像是這個房間裡最鮮活的事物了。
「戴維。」他又開口說了一聲,像是想要重複印證出什麼,例如:
——戴維是誰?
他突然嗅到一股肉味,他想起他打包好的牛排還沒吃,他坐在昏暗的客廳裡,對著整面相片牆開始吃晚餐。
牛肉已經變得冰冷乾澀,通心粉也全都糊掉了,還有冰冷的鹹濃湯,裡面的肉屑喝起來像是有著一股沒洗淨的鐵鏽味。
「戴維。」他在牆壁上看見身穿白大褂的戴維,戴維正愉悅地笑著,他的手裡拿著一把反射出日光的銳利手術刀。
戴維是一名醫生,一名外科醫生,一名神經外科醫生。
他走向前彎腰拿打火機點燃了柴火,壁爐逐漸亮了起來,他的臉在黑暗中被照的明明暗暗,神情看似飄忽不定。
他還看見了教堂裡的戴維,他在告解室虔誠地跪在地板,上帝的畫像就掛在牆上,彩色馬賽克玻璃透著陽光,寧靜的戴維全身像是被灑上金粉一樣神聖。
他轉頭,從門縫勉強能看見一卷經文擱置在床頭櫃上。
他想起來自己並不是攝影師,他是一名牧師。
「戴維。」他看見自己的右手出現在照片裡正伸長著,他認得出來那是自己的手,自己的尾指上掛著一枚低調的黑戒,戒指朝向戴維,而戴維站在木堆上。
戴維的身邊站了一個女孩,那個小女孩看起來病懨懨的,虛弱地靠在木樁上。
「戴維!」他突然朝著相片急切地吼了一聲。
他看見一張在爐火照耀下更顯明亮的照片,照片裡,戴維和女孩被火焰包圍住,群眾揮舞著他們無情的鐵叉及火把。
「戴維——」他呻吟了一聲。
「戴維?」
他想,戴維是誰?
戴維是神經外科醫生,他去教堂告解,他和女孩被火燒死。
「戴維——」他哭起來,眼淚灑在牛排上,桌上,地毯上。
他將泛黃的百合從花瓶裡拔了出來扔在地上,隨後將水瓶砸進爐火中。
玻璃瓶子碎了,激起一層厚重高揚的灰燼。
水溢出了,火也熄滅了。
他又陷入黑暗了。
「海恩先生。」
突然門外有個老邁的聲音這麼叫著。
他回想起來了,他的名字叫做海恩。
「晚安,今天過得好嗎?」
他納悶地看著出現在門口的老人,老人穿著一件白袍,老人像是習慣了他的表情,一邊脫下帽子一邊自我介紹。
「我是克禮安,你二十年來的專業心理醫生。」
二十年?專業心理醫生?
他想起來了,他已經四十五歲了。
「看來你和你的地毯都過得不太好。」克禮安看向沾滿灰燼的濕透地毯,但是克禮安的態度似乎不以為意。
「你今天有看過你的筆記嗎?噢,抱歉,你的筆記放在我這。」
筆記?
「你是心因性失憶症患者,雖然電視機都已經出現彩色了,但目前仍舊沒有根治的方法,我很遺憾。」克禮安從他老舊的公事包裡拿出兩本厚重的筆記,一本封面純黑色,一本封面純白色。
「你將你想記起和不想記起的回憶分為兩部分,並且逐日添加,就好比你今天摔了花瓶可以寫入不想記起的黑色筆記本。」
他先是按照醫生指示看完白色筆記本,大略是自己的資料及一些有趣的經歷。
裡面沒有戴維,沒有。
「接下來,根據以往經驗,在你翻閱黑色筆記本前,我必須為你注射微量肌肉鬆弛劑,我已經是把老骨頭了,沒力氣陪你折騰了。」
克禮安在他的上手臂注入藥劑,他只是空洞地看著牆壁,他在考慮要不要翻開自己特意歸類出來的黑色筆記本。
深藍色的扉頁夾著一張小紙片,上面寫了創世紀的第一章。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花了六天造世,他看見第一頁背面的字:「求主憐憫我,赦免我的罪。我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屬名戴維。
「戴維。」
戴維和他是多年來的好友,他們住在同一個村莊,一起學習成長。
「戴維。」
戴維以自身天賦與才能成為知名的醫生,他則是被迫接下父親的命令,放下最喜愛的相機進入了神學院。
「戴維。」
世界突然開戰了,他們的國家也加入了戰局。
「戴維。」
戰後的傳染病比任何士兵及武器還要更可怕。
「戴維。」
戴維在自己的地下室裡藏了個受感染的小女孩,他試圖拯救那個女孩。
「戴維。」
戴維帶著女孩曬太陽時,村裡有人發現了他們,他們被包圍起來,然後在正午的烈日下接受強迫曝曬。
「你們當中誰沒有犯過罪,就拿石頭砸他們。」他拿著聖經阻止了驚惶的民眾所做出的暴行。
脫水的戴維被釋放了,但女孩卻因為嚴重脫水及長時間曝曬病情更加嚴重了。
「戴維。」
有村民感染了。
「戴維——」
這次,他再也沒能也來不及阻止暴民。
「戴維!」
他的尾戒上頭刻了D字。
「戴維。」
他離開了教堂,離開了村莊,離開了他的神。
「戴維沒有救女孩,海恩沒有救戴維,神沒有救戴維,神也不會救海恩。」
他在世界第二次開戰時參戰了。
「戴維?」
他的頭被流彈碎片打到,昏迷一周。
「戴維。」
海恩退休了,後遺症也出現了。
「 。」
獨居的他只剩下克禮安願意為了一點微薄的金錢,每日告知他所遺忘的一切。
「戴維。」
之後他總是一個人看著照片咬著拇指發抖,他不曾在屋裡點過燈了。
「戴維。」
他沒有和以往一樣反應激烈。
他對那些認為他殘廢的人說:「並非是因為有兩個活人當著我的面被活活燒死而受到創傷,我可是參與過第一線戰場軍人。」
「戴維是海恩的唯一。」
「但村民的神不容許。」
「海恩沒有戴維也沒有信仰了。」
他痛哭失聲。
克禮安放下紀錄病歷的鋼筆,這一次克禮安沒有拿走筆記就離開了,他輔導了海恩二十年,也該退休了。
「海恩一無所有。」
「海恩只剩下回憶了。」
「海恩和戴維,至死不渝。」
明天,又是一切從新開始的一天。
就在神和撒旦以外的世界。
有戴維存在的世界。
(上篇)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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